楊四郎挨耳光|劉連群
在京劇《四郎探母》中,四郎楊延輝是一個被寄予同情的人物。戲一開場,他念的“定場詩”:“……高堂老母難得見,怎不叫人淚漣漣!”就為戲定下了調(diào)子。緊接著的念白和唱段,回憶十五年前,宋、遼金沙灘血戰(zhàn)的慘烈景象,楊家損兵折將,他臨陣交戰(zhàn)中被俘,改名易姓得以茍生,還被遼邦招為了駙馬,卻一直因為對母親的深切思念而凄然感傷,由此引發(fā)了觀眾的同情。
一出大戲,情節(jié)尚未展開,以人物的大段回憶往事開場,很容易失之沉悶,但這樣一場“坐宮”,觀眾坐住了,聽下去了,除去演員的唱、念功力之外,不能不說是觸動了古來有之的孝老愛親的情感共鳴。再到善解人意的鐵鏡公主允諾,從母親蕭太后處搞來令箭,助他出關(guān)探母,頓時愁云盡掃,楊一句高亢入云的嘎調(diào):“叫小番!……”激起了滿場彩聲。此處其實有違生活常理,小夫妻私下密謀的違犯法紀之事,豈能這樣高呼喊叫地命人備馬侍候?觀眾卻都不予計較,似乎這時就該有此一“叫”,好像沒有或“叫”不上去反而不行了。觀眾有時就是這樣“感情用事”。
《四郎探母》又名《探母回令》。清代,京城四喜班有一部叫座的連臺本戲《雁門關(guān)》,據(jù)齊如山在《京劇之變遷》中考證,《四郎探母》系京劇第一代老生演員張二奎,根據(jù)該劇中的“八郎探母”一折另起爐灶改編而成。張名列老生“前三鼎甲”之一,演唱風格被稱“奎派”,同時很會編戲,以楊四郎思母、探母為主線,從“坐宮”到“過關(guān)”、“闖營”、“見六弟”、“見娘”等場次環(huán)環(huán)緊扣,隨之好腔迭出,聲情并茂,使觀眾既動情又過癮,于是很快傳唱過來,多年來久演不衰。
但,這位被同情的主人公楊四郎,后來挨了兩次耳光。
誰打的耳光?第一位是楊四郎的原配妻子,戲中尊稱四夫人的孟金榜。在“京劇音配像”錄制保留的1947年上海、1956年北京的兩個大師云集、群星薈萃的版本中都有她的身影,后來的舞臺演出被精煉了。她作為楊門巾幗中的一員,同樣英勇不凡,原劇《雁門關(guān)》中,曾有她出戰(zhàn)迎敵,將遼邦公主擒于馬下的情節(jié)。
四郎回營探母,最后見的是這位妻子。孟出場的妝扮,就與戲中滿頭珠翠、服飾絢麗的其他女性角色不同,一襲素黑的青褶子,頭飾簡樸,形成了鮮明的反差,顯現(xiàn)出丈夫十五年音訊全無,獨守門戶的孤苦、凄涼。一旦夫妻重逢,悲喜交集,難舍難分,當她發(fā)現(xiàn)四郎回來只為探望,并無留下之意時,內(nèi)心的失望、悲怨可想而知,憤而質(zhì)問:“你不知老母年高邁,你把為妻怎安排?……”于是當著婆母和家人的面,打了他一記耳光!這出自剛烈而又不幸的妻子之手的一擊,打出了十五春秋苦守的痛楚,也打出了妻子的權(quán)利、女性的尊嚴。楊四郎此刻如何兩難,若不回去,為他騙取過關(guān)令箭的鐵鏡公主母子就有性命之危,但他本身于國于家的大節(jié)有虧,都當受這重重的一摑。
第二記耳光,是楊四郎過關(guān)返遼,身份和行蹤已然敗露,被遼邦把關(guān)的“大國舅”一掌打下馬來。雖然輕輕一筆帶過,卻已使“駙馬爺”之尊“顏面盡失”。
讓戲的主人公連挨來自宋、遼敵對兩方的耳光,歸根結(jié)底表現(xiàn)的是編者的態(tài)度,對人物的是非評判。
歷史上,《四郎探母》曾因“美化叛徒”而幾度遭禁,但禁而不絕,過后繼續(xù)熱演,恐怕在于,一來楊四郎,只是一名唯求保全性命的俘虜,沒有干過有害于大宋的事;二來戲中對他并未粉飾、拔高,描述的就是在特殊境遇下的人子之情,同時既有同情,又褒貶分明。耐人尋味的是,兩記耳光都沒有任何鋪墊,觀眾卻不覺得突兀、意外,欣然接受,仿佛和編戲者達成了某種默契:就該有這“兩打”,也應屬一種情與理上的會意、共鳴吧!
《四郎探母》一劇,從對孝老愛親的肯定和同情,到深蘊褒貶的兩記耳光,戲和人物已然寫足、唱足,至于末場通過鐵鏡公主苦苦哀求,兩個國舅從旁插科打諢,蕭太后赦免了私自探母的楊四郎等情節(jié),已經(jīng)無足輕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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