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針線線皆辛苦——談《紅燈記》的藝術處理

人民日報:1965.07.10 第5版 作者:許姬傳

京劇《紅燈記》被譽為京劇革命化的樣板,這一評價確實是恰如其分的。

《紅燈記》從初演到現在,我看過多次,感到每一次修改都有新的提高,特別是劇中主要角色李玉和形象的日趨豐富飽滿,是這出戲取得巨大成就的主要因素之一。

戲的主題通過一盞紅燈,貫串著從“二七”大罷工到抗日戰爭的革命斗爭史實,也象征著工人階級前仆后繼,勇往直前,終于取得最后勝利的輝煌事跡。這個戲對觀眾的教育意義是很強的。作為一個戲曲工作者,這里,僅將我在觀摩學習中印象較深的一些地方談一談。

通過革命行動樹立英雄形象

扮演李玉和的錢浩梁同志,是青年武生演員,以工架武技為主,唱非所長。但他為了演好這個角色,用心體驗生活,下苦工鉆研唱、念、做工,在不斷的舞臺實踐中,一天天趨向成熟完整。有人說:錢浩梁身材高大,一出來就象個鐵路工人。我認為這只是有利條件之一,主要還在于他對人物思想和唱、念、做都作了艱苦的努力,才樹立起這樣有血有肉的英雄形象,光靠外形是不能感動觀眾的。

“粥棚脫險”這場戲不大,但起的作用可不小,首先突出了地下黨員李玉和、磨刀人的機智應變才能,同時也從喝粥的細節勾劃出東北人民在日本軍閥鐵蹄下過著牛馬一般的生活。粥棚一角是當時窮苦人民生活的一個縮影。

李玉和根據跳車人——北滿交通員臨終的指示,把密電碼放在飯盒里,來到粥棚,把號志燈掛在柱子上,等待磨刀人來接關系。當磨刀人舉手捂著耳雜,用生活里常聽到的吆喝聲唱“磨剪子來鏹菜刀”的時候,李玉和看到他帶著手套(暗號之一),還盯住號志燈看,就邊唱邊走過去,和他對眼神。剛要說話,突然警笛聲響,一隊憲兵沖進粥棚,磨刀人用眼神、手勢暗示李玉和:“我來對付他們,你趕快避開。”這時,磨刀人以敏捷的動作,推倒板凳,把憲兵引到自己這邊,李玉和則從容地把粥倒在飯盒里,日本憲兵過來搜索李玉和的全身,他主動地把飯盒蓋打開給憲兵看,最后,還恭敬地向他們鞠躬含笑而退。落幕時聚光燈照著李玉和的笑容,這笑容里,包含著勝利脫險的意味,潛臺詞說:“你們這群蠢豬,輸給我們了。”

這是表現李玉和作為一個黨的地下工作人員的十分重要的一場戲。有了這場戲,使我們看到了李玉和的機智勇敢,看到了他在敵人面前的革命行動,在觀眾心目中初步樹立了英雄的形象。

在“赴宴斗鳩山”一場,正面人物有說服力地壓倒了反面人物。這是在斗爭中表現英雄人物李玉和的一場戲。戲的前半段是用雙關語暗斗、軟斗,王連舉出場后是面對面的明斗、硬斗。

李玉和到了鳩山家里,很鎮靜地觀察室內環境。鳩山從沙龍里走出來,他換了和服,光腦袋,從前額當中往頭頂心涂油彩,這是采用日本“歌舞伎”的扮相。一九五六年,袁世海同志參加“中國訪日京劇代表團”,曾接觸“歌舞伎”的表演,這場戲的表演是有生活依據的。

鳩山同李玉和一見面就說舊事,拉交情。李玉和對鳩山的態度是不亢不卑,若即若離,他說:“那時候,你是日本闊大夫,我是中國窮工人,咱們是兩股道上跑的車,走的不是一條路啊!”這就給鳩山一個軟釘子。跟著,推杯不飲,說已經戒酒,這是第二個釘子。下面,鳩山拿“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古語來進攻。李玉和用“以子之矛刺子之盾”的方法還擊,說:“聽聽歌曲,看看跳舞,這真是神仙過的日子。但愿你長命百歲,榮華富貴!”這第三個釘子更尖銳地刺痛了敵人。鳩山漸漸沉不住氣,站起來走到圓桌后面,再進攻。他靠著李玉和的耳邊,用“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來暗示李玉和不要太固執。李玉和毫不客氣地告訴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是第四個釘子。

鳩山聽到這里一驚,往后退,接著用比較露骨的“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來打動對方。邊說邊轉到李玉和左面說:“這就是做人的訣竅”。李玉和答復得更干脆:“哦!做人還有訣竅,你這個訣竅,對我來說,真是搟面杖吹火一竅不通。”這第五個釘子更硬,已經到了山窮水盡,推車撞壁的地步。

這一節的藝術處理,鳩山看出李玉和是硬漢,所以用的是軟攻,但一再碰釘,使他內心煩躁,在舞臺上團團亂轉;李玉和識破鳩山的詭計,提高革命警惕性,靜以觀變。

鳩山把王連舉叫上來,李玉和隨著鳩山所指的方向,看到王連舉。錢浩梁同志演到這里,身上變換了武生的勁頭,他以泰山壓頂的氣勢,一步步逼著王連舉后退,指著他的臉,用接近韻白的勁頭念:“無恥叛徒”,叫板唱“西皮原板”:“屈膝投降是劣種,貪生怕死可憐蟲……來來來,抬起頭來看看我,羞煞你這奴才無地自容。”這段唱腔和后面罵鳩山的兩段唱腔的規格、氣口,基本上是運用老戲靠把老生的唱法,“安”得非常恰當。

下面一段針鋒相對的斗爭高潮,劇作者大膽運用了古賦中對偶押韻的排句,使演員能夠念得字字有力,雙方的對口,基本上按韻白“上口”的勁頭念的,打擊樂準確地控制著節奏,烘托了氣氛。

鳩山:“憲兵隊刑法無情,出生入死!”

李玉和:“共產黨鋼鐵意志,視死如歸!”

念到“歸”字,李玉和一拍桌子,鳩山也不示弱,接著使勁念:

“你就是鐵嘴鋼牙,我也叫你開口說話!”

李玉和以壓倒的氣勢念:

“你就有刀山劍樹,我叫你希望成灰!”

李玉和站起來,指著敵人的臉說:“鳩山”,叫板唱“西皮原板”:“日本軍閥豺狼種……”,轉“快板”:“你要想依靠叛徒起作用,這才是水中撈月一場空。”鳩山接唱唯一的半句“西皮”:“叫你坐坐”,接著橫眉厲目地念:“老虎凳”,李玉和從一個轉身中做拉號衣的動作,非常強烈,這也是從武生的身段里“化”出來的。他走向臺口唱“西皮搖板”下句:“我正好把渾身筋骨松一松。”這句唱腔,非常光明開朗,和鳩山的緊張暴躁,構成強烈對比。

兩個憲兵架住李玉和,他一舉雙手,摔掉憲兵,很從容地走到圓桌邊,拿起帽子,用力吹灰,狠狠地瞪鳩山一眼,這一眼包含著一個無產階級戰士蔑視和仇恨日本帝國主義敵人的意思。接著轉身,“繃腳面”,走“臺步”,昂首進場。這一系列動作,自然地表現了人物堅強不屈的氣度。演員演得舒展,觀眾看了痛快,也是公認的一場好戲。

這場戲的成功之處,在于通過暗斗、軟斗、明斗、硬斗各種方式,李玉和終于把鳩山斗得“眼發花來頭發脹,血壓增高手冰涼”,無可奈何地說出:“共產黨人,也是父母生來父母養,為什么比鋼鐵還要剛!”“一個共產黨人藏的東西,一萬個人也找不到的。”這樣,長了自己的志氣,滅了敵人的威風,正面人物就以極強的說服力,壓倒了這個陰險毒辣,老奸巨猾的反面人物。

“千斤白口”表達了階級感情

京劇界有句話:“千斤白口四兩唱”,這意思是說,唱時有腔板管束,音樂伴奏,而念白的抑揚頓挫,輕重緩急,要自己支配控制,所以念得好比唱得好更難。“痛說革命家史”一場,唱、念、做都很重,但最突出、最難處理的還是大段白口和做工,可以看出編劇、導演、演員、音樂工作者是經過精雕細刻的創作勞動,才能達到今天的水平的。

高玉倩同志是演旦角的,為了扮演李奶奶這個角色,摹仿老年婦女的舉止神情,練大嗓基本功,對唱、念、做深入鉆研,使京劇形式與現代生活結合得非常協調;劉長瑜同志是演花旦的,她扮演李鐵梅,虛心向前輩們請教,從表演的不斷提高上,可以看出她的刻苦鉆研。她們兩位的表演都有充沛的階級感情,一個表達了李奶奶飽經風暴,堅定不移的性格;一個刻劃了鐵梅從聽完家史后,逐漸懂得繼承紅燈的革命責任感。

李玉和粥棚脫險回家后,把這件事告訴了母親和女兒,就出去了。這里插入一段李奶奶把紅燈的來歷講給鐵梅聽,這節戲是以后加出來的,加得好,一則與后面說家史能夠呼應,二來對鐵梅的成長過程有很大的作用。

當李玉和被敵人請去,接著特務進門搜索,一陣大亂之后,鐵梅驚疑地問:“奶奶,我爹還能回來嗎?”李奶奶沉痛地說出異姓三代人的來源,接著唱“二黃散板”:“十七年風雨狂怕談以往,怕的是你心不堅、志不剛,幾次要談口難張。”這兩句“散板”,使觀眾感到這位老人在教育下一代時,語重心長的階級感情。下轉“二黃慢三眼”:“看起來,你爹爹此去難回返……”,唱腔樸素簡潔,十分動人。唱到末句:“鐵梅呀,你不要哭,莫悲傷,要挺得住、要堅強,象一個鐵打的金剛。”聽上去雄壯有力、刻劃出革命媽媽對后輩的期望。

在彈撥樂行弦聲中(以琵琶、三弦、月琴互相配合,還“化”用了琵琶調“十面”的曲調,很適合人物當時的心情),李奶奶坐下來敘述家史,這段臺詞長達數百字,由于念得輕重合拍,段落分明,眼神、動作配合得好,“千斤白口”與階級感情結合起來,使觀眾感到既有真實感,又有藝術享受。可以看出,這里面除了運用京劇原有的京白以外,還吸收了話劇、朗誦、評書等念法,但聽上去卻是京劇的味道。這是什么原因呢?關鍵在于節奏。就是說把別人的東西吸收過來,經過藝術加工,用京劇特有的節奏和京劇特有的音樂性念出來,所以就變成自己的東西,毫無生搬硬套的痕跡了。

李奶奶在講到“那時,軍閥混戰,天下大亂。后來,中國共產黨出世了,領導中國人民鬧革命……”,她精神煥發地站了起來,講到“江岸一萬多工人都上大街游行”,她走到臺口,向前看著,停頓一下,從她開朗的語氣和樂觀的眼神里,就把觀眾的想象帶到波瀾壯闊的現場實景中去了。這種有節奏的動人的表演,在過去的京劇里是少見的。

這節戲能夠這樣深刻地感動觀眾,首先是英雄人物崇高的革命思想;其次是音樂、唱腔、念白的音調、節奏結合得好。前后有成段的唱腔,中間夾著大段念白,音樂結構處理是銜接無痕,和諧統一。念白口的時候,演員隨著劇情的發展,語氣逐漸加快,強烈地表現了人物內心的激動狀態,同時還穿插著說評書的方法,演員敘事述景時,時而跳入、時而跳出。例如:“……他渾身是血,到處是傷……”這是述說她自己的印象。“我師傅跟陳師兄都犧牲啦……”,這里就要具體描繪李玉和當時的悲痛心情,所以演員的面部表情瞬息千變,動作也要很自然地配合眼神,這樣多種因素交織起來,擰成一股勁,就形象地突出了當年工人階級壯烈斗爭的情景。

李奶奶摟著鐵梅,強忍悲痛地說:“不要哭,挺起來!聽奶奶說!”站起來唱“二黃原板”:“鬧工潮你親爹娘慘死在魔掌……你需要立雄心,樹大志,要和敵人算清賬,血債還要血來償。”在“血”字底下有一鑼,上一步,舉手握拳,另一只手扯著圍裙的下角,咬牙切齒地唱“來償”二字,就格外突出對敵仇恨的心情。

李鐵梅接著唱“反二黃”:“聽奶奶,講革命,英勇悲壯,卻原來,我是風里生來雨里長,奶奶呀!……”這段唱腔接近口語化,合乎劇中人當時所處的情景,而縮短過門,采用京劇基調,揉合歌曲的唱法,對“反二黃”來說是一種變體,在音樂聲腔創作上是很成功的。

起初演出,劉長瑜同志圓場走得快,思想和紅燈還沒有緊密聯系,現在則不然,她站定先繃一會兒再走,著意刻劃她當時的思想活動,同時也給觀眾以思索的余地,可以看到鐵梅受到教育后,決心做紅燈繼承人的堅強意志了。

從劉長瑜的表演中,觀眾還可以清楚地看到鐵梅的成長過程。如第二場,她以輕快的心情唱:“我家的表叔數不清……”,那時她還是個天真爛熳的小姑娘。以后,李奶奶解說紅燈,“痛說革命家史”,使她進一步意識到自己要挑起革命的擔子;“刑場斗爭”更使她受到深刻的階級教育,她回家后,便下決心要繼承紅燈,堅決斗爭下去。

刻劃反面人物是為了突出英雄形象

戲劇的矛盾沖突,往往是通過正面、反面、先進、落后各種對立面的斗爭而構成的。必須認清寫反面人物的目的是為了襯托正面人物,但寫反面人物也要有深度,不能簡單化,否則會減弱正面人物的光彩;還必須避免烏煙瘴氣,造成本末倒置的現象。

袁世海同志以架子花臉的基調來演憲兵隊長鳩山,他的唱、念、做都很有分寸,把這個騎在中國人民頭上的日本特務頭子刻劃得入木三分。扮演鳩山手下的侯憲補、伍長、憲兵以及特務走狗等演員,也都恰如其分地完成了角色任務。這樣,就襯托出以李玉和為首的三代人的機智、勇敢、堅定不屈的工人階級硬骨頭的英雄形象。

在“王連舉叛變”、“赴宴斗鳩山”兩場戲里,可以看出鳩山是怎樣玩弄王連舉于股掌之上,而碰到李玉和,雖使盡了渾身解數,卻一籌莫展,束手無策。

“王連舉叛變”一場,鳩山從“五錘鑼”出場,立定(即亮相),聽完司令部的電話后,他帶著驚愕而緊張的神氣,自言自語地說:“好厲害的共產黨。司令部在北滿剛剛找到一點線索,可是關系又被他們掐斷了,共產黨厲害呀!”接著叫侯憲補背王連舉的履歷,鳩山聽了,露出狡猾的笑容,看出他要從這個人身上,找密電瑪線索。給王連舉掛勛章時所唱“撥子散板”,是以說唱朗誦組成的,象“……不怕犧牲”,“……王道樂土”,似乎采用《赤壁之戰》里曹操橫槊賦詩的念法。以下對白,鳩山以揶揄嘲諷的口氣來逗弄王連舉。“……你又不是演員,為什么要在我面前演戲……”,“嘿嘿嘿,是很遺憾,遺憾的是我這個老頭子,沒有受你的騙……”,這里的面部表情、形體動作都描繪了這個狡猾敵人用開玩笑的辦法對付這個不堪一擊的“孬種”。接著神情突然一變,指著王連舉的臉,把掌握的材料用威脅的語氣說出來。

在拷打王連舉的暗場中,鳩山唱“撥子散板”,開頭是“新水令”:“鐵騎踏遍松花江,好把骷髏盛酒漿。一聲皮鞭一聲嚷,敲骨彈筋當樂章。”我聽到這里,有了一個問號,看他怎樣轉到“撥子”?下面只用一句夾白:“哪怕他,硬著頭皮稱硬漢,”配合“絲鞭”一鑼,眼珠一轉說:“哼哼”,就轉到“撥子”:“嚴刑拷打叫他投降”,轉得十分自然。這里的表演占一個“狠”字,揭露出他以殺人為職業的猙獰面貌。

在《赴宴斗鳩山》一場,鳩山最初企圖以軟斗制勝,失敗以后,他退到李玉和身后,用“背供”唱“撥子散板”:“這個人心思好難猜,幾個釘子碰回來……”這幾句說明鳩山第一回合就吃了敗仗,袁世海同志是收@①著唱的,一則符合“背供”的特點,二來也刻劃鳩山當時忐忑不安的心情。后面一句,重念三個“我”字,配合著夸張的身段和強烈的伴奏,下接“要忍耐”嗓音又收小,略帶一點梆子的味道,很適合鳩山毒辣、偽善兩重性格。這是演員的一種創造,這種創造符合人物當時的心理狀態,藝術節奏也掌握得好,既不奪正面人物的戲,又不是毫無目的,只給人以簡單膚淺之感。刻劃了反面人物正是為了襯托正面人物形象的高大,這道理是很明顯的。 警句·好腔·精雕

京劇表現現代生活的特點,當劇情發展到一個高潮,劇作者以革命激情、筆酣墨飽地寫出“警句”,而演員和音樂工作者就要把符合劇中人思想感情的“好腔”(不是專從技巧著眼的花腔)安在“警句”上。同時,眼神、亮相、身段也都要精雕細刻地配合起來,才能造成強烈的舞臺氣氛來感染觀眾。

“刑場斗爭”一場,在黑暗中,舞臺上傳出了幾聲——“帶李玉和”,從陰森恐怖的場景中,暴露出當時日本軍閥殘殺中國人民的滔天罪行。

李玉和的一節獨唱,是“二黃倒板”、“回龍”、“原板”轉“慢板”,再轉回“原板”。這種安排是為了突出李玉和在《紅燈記》里是第一主要角色,必須有一段成套的唱腔,才壓得住,而其中四句“二黃慢板”用得最有分量。

李玉和幕內“倒板”,唱得穩練沉著,出場后的“回龍腔”更是動人:“休看我,戴鐵鐐,裹鐵鏈,鎖住我的雙腳和雙手,鎖不住我的雄心壯志沖云天”。在文字技巧和唱腔設計上,首先突破了傳統戲“為國家,秉忠心……”一類框框,但又保持了“回龍腔”的規格,而演員還能按照唱詞所描寫的形象來做戲,把李玉和的堅強斗志和豪邁氣概表達出來。

“原板”第三句:“赴刑場,氣昂昂,抬頭遠看”,“看”字使用了“二黃原板”常用的拖腔,停頓住,樂隊用彈撥樂“行弦”,演員凝目沉思,用眼神往遠處一灑,臉帶笑容地接唱:“我看到,革命的紅旗高舉起,抗日的烽火已燎原(初演時為“燒燃”,后改“燎原”,從當時形勢看,改得恰當)。日寇,看你橫行霸道能有幾天。”唱腔充滿了藐視敵人和勝利的信心。

“但等那,風雨過,百花吐艷,”這句唱腔和形體動作都緩慢下來,在“風雨過”下面,胡琴過門很自然地轉入“慢板”:“百花吐艷,新中國,似朝陽,光照人間。那時候,全中國,紅旗插遍,想到此,信心增,意志更堅。”在轉“慢板”時,胡琴還使用了花過門,花過門往往會破壞舞臺氣氛,但用在“百花吐艷”前面,就為這段優美的臺詞和抒情的唱腔增添了色彩,同時,演員以滿含希望的眼神,從右到左,望遠處看,臉上微露笑容,恰當地抒發了李玉和革命的樂觀主義之情,很自然地把觀眾的想象帶到另一個境界,也就是今天正在過著社會主義社會里幸福生活的現實境界。

在劇團赴粵、滬演出前,我連看兩場。那時,我覺得錢浩梁同志的表演還有不足之處,例如在這節獨唱時的臺步,似乎有“扯四門”的痕跡,很生硬。傳統戲里“扯四門”的程式,是在無布景的方臺上表現行路,現在后面有布景,就顯得不太調和。最近連看幾次,已經消除了這種感覺,走得很自然。手里的鐵鏈和腳上的鐵鐐,傳統戲里是輕巧的道具,現在用的比較笨重而接近生活,在表現移步艱難中,從京劇原有鐐銬動作的基礎上,加以發展,這樣就突出了李玉和的英雄氣魄;同時,眼神的目的性,也比以前有了提高,從這里可以看出演員在表演上反復實踐,熟能生巧的重要意義。

三代人在獄中相會一節,是以強烈的階級感情來刻劃人物的。李奶奶悲憤激越地唱“二黃散板”:“……打得你,遍體傷痕……兒啊,兒啊……”李玉和用夾白安慰她:“媽,您別心酸,”李奶奶接唱:“有這樣的好孩兒,娘不心酸。”這里“孩兒”兩字,略帶悲音,心字停頓一下,換一口氣,就顯得異常沉痛。李玉和接唱“快原板”:“孩兒我本是個剛強鐵漢”,唱到“漢”字,提高嗓音,雙手隨著唱腔撐開“亮相”,下面“不屈不撓斗敵頑……”是“二黃”的腔,“西皮二六”的板身,用在這里,節奏明快,非常合適。唱到“恨不能變雄鷹沖霄漢,乘風直上,飛舞到關山!要使那幾萬萬同胞脫苦難……”,唱腔、動作跳脫雄壯。這段“警句”用“快原板”唱,配上夸張的動作,就顯得氣勢浩瀚,胸懷壯闊。

鐵梅出場,在舞臺調度上有變化,與李奶奶出場時絕不重復。李玉和看著邊幕叫“鐵梅”,接著“急急風”鑼鼓點中,鐵梅從幕內快步出場,撲到李玉和懷里,唱“二黃散板”:“……你……這樣渾身血,滿臉傷,叫兒不敢辨認爹爹的容顏……”。李玉和拍著鐵梅的肩膀說:“孩子”,接唱“二黃散板”:“有一事,幾次欲說話又咽,隱藏心中十七年,我……”,鐵梅打斷他的話頭,提高了調門念:“您別說啦,您是我的親爹”,接唱:“爹莫說,爹莫談,十七年的苦水已知源……”“源”字落到較低的音符,非常有感情。這幾句對唱對白,與“痛說革命家史”一場,緊密呼應,而不浪費筆墨。李玉和接唱:“要把仇恨記心間。人說道,世間只有骨肉的情義重,依我看,階級的情義重泰山。”“泰山”二字,放開嗓子,“山”字停留在一個較高音符上。這本是“二黃散板”上句的拖腔,為了增強氣氛,大膽運用到下句,就把革命家庭里異姓父女的階級感情,盡情發抒出來。下面李玉和用親切的口氣念:“鐵梅”,叫板唱“二黃原板”:“你知爹爹一窮漢,家中沒留什么錢。我只有紅燈一盞隨身帶,你把它好好留在身邊。”我非常喜愛這幾句臺詞和唱腔,因為就是這種大白話的臺詞和樸素平易的腔調,既符合前輩在就義前對后輩的鼓勵和囑托,又包含著無限深厚的階級感情,能夠使觀眾在感染中受到教育。

鐵梅接唱“二黃原板”:“爹爹留下無價寶……爹爹的膽量留給我,兒敢與豺狼虎豹來周旋,家傳紅燈有一盞,爹爹呀,你的財寶,千車載,萬船裝,千車裝不盡,萬船裝不全,鐵梅我定要把它好好保留在身邊。”這段臺詞和唱腔,既新穎,又抒情,充滿著革命的浪漫主義精神。從鐵梅的唱、做的堅定神情中,看出她已經逐步成長起來了。

當然,《紅燈記》里的警句和好腔還不只這些,有許多唱詞都是感人而耐聽的,這里不一一列舉了。

全體同志辛勤勞動的結果

舞臺裝置、燈光、音樂在整個演出中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例如“刑場斗爭”一場,先是搭了一座通往刑場的高臺,使李玉和能夠居高臨下地和鳩山對話,三代人可以在上面走臺步,理鬢發,整衣領,顯示出臨危不懼、從容就義的氣度;同時,音樂奏著悲壯肅穆的配曲,紅色燈光照到他們身上,就覺得革命者形象高大,精神勝利,壓倒了高臺下一小撮帝國主義侵略者的特務走狗。

《紅燈記》里,還有兩件引人注目的道具,第一是紅燈,其次是板凳。磨刀人用板凳擋住王連舉的去路,在開打前,板凳已完成任務,就把它當作武器扔了出去(按板凳出手應該說是一種特技,因為板凳是一件笨重的家具,并不是道具,它的重心和普通的刀槍也不一樣,扔的人要有力地扔出去,接的人要接得巧妙,才緊湊逼真。從一扔一接的準確、熟練,可以看出演員們是煞費苦心來鍛煉的)。接著,磨刀人掏手槍,投入戰斗。這里的開打,基本上是“四股蕩”的打法,但特點是,雙方開槍,都有目標,而磨刀人和隊員先后兩槍,擊中王連舉,使觀眾清楚地看到這個叛徒倒下去,主題就非常鮮明突出。當中穿插著特務中槍后的“肘絲扒虎”,磨刀人的“倒叉三頂”、“搶背”、“吊毛”等武功技術,并不孤立,使觀眾感到是一場真槍肉搏,而不是技術表演。打的時間,也恰到好處,適合這出戲的風格。中國京劇院的同志掌握了以少勝多的表演規律。

京劇《紅燈記》的成就,遠遠不止前述那些。這出戲劇本內容好,演出形式也好。從演員的表演上看,都有濃厚的生活氣息,而又經過藝術提煉。按京劇特點,塑造典型人物是離不開行當的。《紅燈記》中主要演員以某一行當為中心,再摻合其他行當豐富擴充,例如李玉和是老生摻武生勁,李鐵梅是旦角摻小生的勁,這就便于和人物性格、劇情發展相呼應。我們還可以看出,在這出戲里,演員的面部表情與內心活動密切相關,如果說還可以加工的話,希望對于眼神的運用作更深刻的研究,起到畫龍點睛的效果。至于在動作方面,善于“化”用舊程式,創造新動作,以適應革命的新題材、新人物。象李玉和在受刑之前,拉號衣、拿帽子、吹灰、翻身走臺步進場時,并沒有拘束、僵板、拿勁的感覺,由此可以看出表演基本功,在現代戲里還是很重要的。

音樂設計方面,每場幕前曲,都能夠制造氣氛,引人入勝,并概括這場戲的基本情緒。例如:第一場用“大篩”(特大鑼)引出一個低沉混濁的長音,象征當時昏暗的時代背景,下面用喇叭“發帽”,接著打擊樂和弦樂合組成的火車奔馳效果,把戲的環境點染一下,最后打一段加鑼鼓的“混排子”,就把觀眾帶到戲的意境里去了。又如“刑場斗爭”,從“快沖頭”引出一段管弦樂曲牌,造成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勢,預告觀眾一場驚心動魄的斗爭高潮行將出現。劇中配曲,除了少數經過改造的舊牌子外,大半是新創曲調,它和唱腔、念白、鑼經揉合一起,幫助刻劃人物,烘托氣氛。

從《紅燈記》里看到京劇表現現代生活,的確是一種艱苦的藝術勞動。舊的要把它變成新的,以前沒有的要加進來;唱、做、念、打如何繼承發展和新的因素結合,反映具有時代感的生活氣息;在傳統基礎上加樂器,多種樂器的組合如何能夠使它們協調,都需要細針密縷,一點一滴地反復試驗,在實踐中總結經驗,逐步提高。京劇《紅燈記》的出現才一年左右,卻已得到如此成就,這是很不容易的。我們搞戲曲多年的人都很有感觸。古詩云:“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紅燈記》的成就正是全體工作同志辛勤勞動的結果,點點滴滴,針針線線皆可看到他們的心思和汗珠!

京劇《紅燈記》,在各方面都已發展到一個較理想的階段,我相信再經過繼續實踐和修改,仍會有新的提高,更有力地鼓舞著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