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為振興越劇，擴大越劇流派影響，發展流派唱腔，中國劇協上海分會和《上海戲劇》編輯部早年于1986年7月2日至8月15日舉辦了著名越劇演員流派唱腔講座。袁雪芬、戚雅仙、范瑞娟、張云霞、傅全香、金采風、呂瑞英、張桂鳳、畢春芳、吳小樓、王文娟、徐玉蘭、尹桂芳（由尹小芳主講）多位越劇流派宗師先后親臨講座。她們認真總結幾十年的舞臺生涯，從實踐到理論，形象地闡述了各個越劇流派的形成與特色，為青年演員提供了寶貴的建議。

今天，我們推薦徐玉蘭老師的《我如何設計中賈寶玉“哭靈”這段唱腔的？》一文，原文刊登于1989年02期《上海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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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劇電影版《紅樓夢·寶玉哭靈》徐玉蘭

我如何設計《紅樓夢》中賈寶玉“哭靈”這段唱腔的？

徐玉蘭

《紅樓夢》徐玉蘭飾賈寶玉

“哭靈”起唱前的人物出場，猶如沖開牢籠的鳥，劈開羅網的魚。緊促的音樂節奏，好似賈寶玉他那一顆受傷的心在顫抖。及至一眼瞥見靈堂，猛然一呆，在這個揪心的停頓中，千言萬語一齊涌上心頭，終于迸發成一句：“林妹妹，我來遲了，我來遲了！”這一句發自肺腑的叫頭是千言萬語的濃縮，所以我不用通常的高音響音的叫頭來取勝，而是根據人物在特定環境中的特定感受，采用迸在胸口的凄楚短促的哭音，采用自言自語的語調，先是含悲忍淚輕輕地喚了一聲“林妹妹”，然后，第一個“我來遲了”，用深沉而短促的低語。第二個“我來遲了”則一字一字悲愴呼號，造成一種任何力量都無法阻擋的聲勢撲向靈臺，這樣，整個叫頭低沉、深遠、凄切，為下面整個弦下調唱段的氣氛、情緒，作了強烈的鋪墊。

接著，開頭四句在音樂上我采用了緊打慢唱散板。

第一句中的“將我騙”三字，要唱得高亢激越，一字千鈞，特別是那個“騙”字的重音處理和幾經起伏的長拖腔，不但要強烈渲染賈寶玉難以言喻的悲痛，更要唱出他內心深處的一腔憤恨。"騙”字的發聲用氣要用全力噴射而出，要講究氣口。“到如今人面不知何處去啊”一句，用比較低回深沉的唱腔，要烘托出靈堂中凄涼悲哀， 空曠寂寞的氣氛。

《紅樓夢》徐玉蘭飾賈寶玉、王文娟飾林黛玉

這四句散板接下來我用了一個“雙哭頭"，一般戲曲包括越劇，很少用雙哭頭，而常用單哭頭，還不足以表達賈寶玉對林黛玉深切的思念之情，所以我就連著疊用兩個哭頭，第一個，旋律從高到低，第二個，旋律由低到高，兩個“妹妹”的后一個“妹”字，更要作夸張的重音處理，以揭示人物此時此刻的呼喚，既發自內心深處，又傾注著滿腔真情，所以這個“妹”后“啊”字的拖腔，我還釆用哭音、頓音和急促換氣等演唱手段，來強化人物感情，以表達寶玉的悲痛欲絕，拖腔幾經曲折迂回，給人一種九轉回腸，連氣也喘不過來的痛切感，接下來是四句中板混板。

“如今是……七尺棺”“千呼萬喚喚不歸”的“歸”字，不但要用重音強調，而且要把字頭、字腹、字尾都唱得十分清楚，要唱出一種在高山峽谷里、在大海浪濤中呼喚親人的寂寥高遠的意境。從而進一步揭示出賈寶玉此時此刻的迷惘和絕望，因為從這以后，他只能在虛幻的空間尋覓知音，“生不能臨別話幾句”的“句”字，拖腔的續音要緊連著“死不能”三個字，這樣一口氣貫串兩句唱，可以更充分地表現出人物痛不欲生的感受。

《紅樓夢·哭靈》徐玉蘭（1958年）

經過這四句混板的承上啟下，唱段轉為大段慢清板，旋律比較豐富，潤腔迂回自由，正因為清板長于抒情，所以我在《寶玉哭靈》中，根據人物感情抒發的需要， 接連安排了二十句慢清板，開頭八句是回憶，整個節奏比較舒緩平穩。這里，前面四句是進入回憶，唱時更要注意節奏穩健，后面四句著重描繪寶黛愛情的發展。所以不但要唱出意境來，還要唱岀寶玉回首往事的綿綿思緒，象“我與妹妹都長大”的“大”字，我用了一個流暢婉轉的小腔，突出寶黛青梅竹馬一起成長的形象。“共讀西廂在花前”的“花前”，我處理得比較柔美舒展，為要把揭示寶黛萌芽狀態的愛情在花叢深處，悄悄地共讀《西廂》，以及情不自禁沉浸在書情之中的意境。下面兩句，前者處理得重而實，“剖腹掏心”四個字，用一字一頓的重音，“待”字語調肯定，強烈渲染寶玉對待黛玉的火一 樣的感情，后一句處理得輕而遠。“心中早有”的“有”字以及“口不言”的“口”字后面，接連用兩個小停頓，唱得親切含蓄。這樣，既區別了寶黛兩人不同的感情不同表達方式，同時也可細膩地表現寶玉對黛玉的深知。寶玉既深深感激她和自己靈犀相通，知心換命，又輕輕責備她不該把心里話一直藏在心里，這兩句音樂色調的對比、反差辯證處理得好，那么兩人心連心、心貼心的真誠相愛，就能抒發得更形象、更濃烈、更有感染力。

電影《紅樓夢》

“到如今無人共把西廂讀”這兩句，是整個回憶當中的一個轉折。唱段的筆鋒一轉，人物突然回到現實當中，所以“傷心不敢立花前”一句，要唱出賈寶玉強烈的孤獨感，正是這難以忍受的孤獨，又趨使寶玉緊接著重新跌進回憶往日的思緒中，如果說前面的八句回憶，是他倆愛情的萌發和交流。那么，經過這兩句轉折后的回憶，就是他倆愛情的受阻礙和被毀滅。所以演唱下半段回憶時，感情色調和悲劇色彩，要比前面有所推進，要增加一種壓抑感。

唱這幾句時，演員一定要有充實的內在感情。因為按理說，通過“葬花”的盟心，寶黛相愛已經進入心靈的默契，彼此都可以放心了。可是客觀環境不允許他們結合，無形的封建勢力，常常成為阻隔他們的一垛垛大墻，一重重高山，“怡紅院嘗了閉門羹”這段經歷，就是這樣一個大轉折。所以“閉門羹”三字，我用重音突出，正是為了隱喻這場風波，絕不單單是小倆口之間的誤會，這背后實際上包含著許許多多無形的阻力和干擾。所以盡管他倆的誤會很快消除了，但是從那以后，他們的憂愁思慮，卻反而更多更深了。因此，一個是“一往情深把病添”，一個是“睡里夢里常思念”，唱這幾句時，演員內心要有豐富的潛臺詞。這樣，言外還有不盡意，唱起來感情就會更飽滿，更發人深思，整個唱段也能更加層次分明，更能耐人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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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劇《紅樓夢·哭靈》許志英

1984年上錄杯江浙滬越劇大獎賽

接下來六句，把整段唱腔逐漸推向高潮。這六句是回憶洞房被騙的慘痛一幕。感情處理上要注意步步遞進，愈來愈激憤，“想不到林妹妹變成寶姐姐啊”中“寶姐姐”三字，要一字一頓加以強調，“啊”字的拖腔飽含滿腔憤忿怨怒，以表示寶玉對鳩侵鵲巢大騙局的切齒痛恨，“你被逼死我被騙”一句中的“逼死”兩字，要象從牙縫中擠出來一樣，這兩個字嘖口而出后，突然一個停頓，表達人物難以言喻的內心傷痛，下半句“我被騙”三字，在感情上再推一步，“我"字先輕聲而出，“被”字用強烈的滑音和收音，這樣一擠一收，既充分指出寶玉內心的壓抑、 震動，又為后面那個“騙”字的憤怒爆發，作了欲揚故抑的鋪墊，“被騙”兩字，一收一放，一抑一揚，對比強烈，突出了寶玉的千重怨，萬重悔，唱出了他對自己的心上人愛得切，對狠心安排“調包計”，拆散他們一對的那伙人恨得深。所以在舞臺上，當寶玉迸發出這一強烈感情。下面“實指望白頭能偕恩和愛啊”一句，是整段唱的一個奇峰突起，我釆用了在最后拖小腔時，把三眼一板式轉為耍簽的革新手法。我覺得唱到回憶的最后這兩句時，人物悲痛，悔恨感情已經被推到頂點，為了使這一大段清板唱腔能給人留下難忘的深刻印象，一定要釆用強烈而新鮮，既有明顯反差變化，又與整個唱段和諧統一的藝術手段。為此，當我唱到“恩和愛啊”四個字時，我突然把板式拉散，處理成為自由板，“愛”字的吐音，用深沉凄涼的哭聲；“啊”字用波浪形的長音拖腔，一波數折，若斷若連，從悲愴怨憤的呼號，最后轉為泣不成聲的低吟，要唱得叫人回腸蕩氣。同時，伴隨著這個拖腔，我破格在清板中用了耍簽，簽子與人物的唱腔，人物的感情緊相呼應，先是由輕到重，由弱到強，然后經過回環轉折， 再與聲腔一起收音，這樣通過獨特的鼓簽烘托聲腔，渲染情緒，賈寶玉此時此刻理想破滅、痛斷肝腸的復雜心情的抒發，得到了有力的強化。內行的觀眾都知道，在沒有音樂伴奏的清板唱段中運用耍簽，過去一般是不用的，我根據人物感情的需要，根據節奏變化的要求，采用了這個藝術手段，實踐證明這個創新，收到了預期的效果“今日里黃土垅中獨自眠”一句，再轉到清板落腔。"眠”字落在一個低音上，表達了寶玉的孤獨、寂寞和萬念俱灰。所以這一句要唱得聲聲含怨、字字帶淚。

《紅樓夢.寶玉哭靈》劇照

唱段的最后六句是中板混板。"林妹妹自從你居住大觀園……喪九泉”。

這六句實際上是寶玉對黛玉在賈府寄人籬下這段生活的小結，也是把自己經歷了這場浩劫后思想認識上的一個概括，到這里，他對林妹妹幾年心頭愁結為何始終解不開，有了更深的理解。林妹妹的擔憂果然成了現實，使賈寶玉更理解了林黛玉；愛情和幸福的毀滅，使賈寶玉更看透這冷酷的人生。這個封建社會的叛逆者，最終只好選擇“出走”這條路，雖然只是消極的反抗，但畢竟是清醒，反抗了。正因為人物的叛逆性格，在這里已經發展到成熟的最高點。所以，這幾句結束唱腔，既要唱得非常深情幽婉，凄楚欲絕，又要處理得比較沉穩冷靜。最后兩句我用散板、用深沉凄冷的自由板，來表現賈寶玉的一顆心已經被撕得粉碎。最后七個字，幾乎全部用低音結尾上板的三個字收腔，要唱得特別沉穩凄清。這樣的結束，既在聲腔上同整個唱段的起唱，作了對比的呼應，同時反映出寶玉在遭受愛情悲劇的巨大打擊后，他的叛逆性格，終于發展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原文載《上海戲劇》1989年02期）